半岛BOB这段对话来自《我在美国当医生》一书,描述的是美国一家医院,考生参加住院医师培训模拟考试时的场景。“患者是活的,手术正在进行半岛BOB,一切都是动态的,回答问题也应该是动态的。如果用一个数据来决定是否输血,在临床上是失败的。”作者写道。
近年来,国内每年从普通高校毕业的医学生逐年增加,2016年至2020年累计毕业392万人。但一直以来,国内医学生培养面临着学制多、学位混杂、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(以下简称规培)缺乏统一标准等问题。
日前,中办、国办印发《关于进一步完善医疗卫生服务体系的意见》,其中提到,要加强医教协同,落实毕业后教育和继续教育,完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。
“医学教育系统一直没有被清晰化。这也是为何国家花大力气培养很多医学生,但最终会看病的人没那么多的根本原因。”中国科学院院士、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院长葛均波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张曼本科和硕士均毕业于广州当地一所有名的医学院,经历了“5+3”一体化培养,即5年临床医学本科和3年专业硕士,读研期间同时接受规培。2021年,张曼专硕毕业,如今成为广州当地一家三甲医院的乳腺科医生。
医学教育具有自身的特殊规律性,国内外公认是由院校教育、毕业后教育和继续教育组成的连续统一体,其中,毕业后的医学教育又分为规培和专科医师规范化培训(以下简称专培)两个阶段。专硕并轨规培的医学生,一方面在医院规培轮转,受医院管理,本质上又是硕士生,归学校管理。
读研期间,张曼要完成规培,才能拿到规培结业证书、执业医师资格证、专业硕士毕业证书、专业硕士学位证书,俗称“四证合一”。
张曼所经历的“5+3”一体化学制,是国内目前主流的医学生培养模式,2015年,这一模式在国内设立。当年,教育部等六部门联合印发的《关于医教协同深化临床医学人才培养改革的意见》要求,从该年起,停止七年制临床医学专业招生,调整为“5+3”一体化临床医学人才培养模式。
目前,国内医学生培养的学制还包括三年制专科、五年制本科、临床医学八年制本博连读(下简称八年制)等。葛均波表示,八年制等同于医学精英教育,全国仅有十余家院校开设。但实际上,八年制学生用于写论文的时间只有半年左右,有的学生论文水平可能达不到博士毕业要求。
如果读完本硕,再读博士,同样面临这一问题。科研型医学博士一般三年毕业,第一年要学基础课,第二年做实验,之后,准备毕业论文。在葛均波看来,由于时间紧张,这一阶段医学生所写论文大多是重复别人做过的东西,缺乏创新。
苏州大学原校长、从事分子免疫学和病毒学研究的熊思东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,医学院培养的是经过医学教育、具有医学知识的学生。现在他比较担忧的是临床医学科学化的趋势。对八年制学生而言,除了学习基础课程和医学基础知识,毕业后还要完成3年规培,才能开展临床工作。规培要在医学院的附属医院进行,有些医院接纳学生的数量有限,这就导致有些学生在医学院教育后,有可能没机会完成规培,部分人最终会选择从事科研工作。
熊思东表示,现在很多高校的医学教育“眉毛胡子一把抓”,求高贪大,从三年制改为四年制,四年制改为五年制,如今甚至延长至十年制。这一基础上,有的高校还要求学生获得双博士学位,即MD和PhD,前者为临床医学博士学位,后者为学术型的博士学位。“一刀切的医学生培养体制需要调整,并非所有医生都要8年甚至更久培养时间。”熊思东说。
在美国,学生本科期间要先读四年理工科或其他专业,再报考医学院,即“4+4”模式。美国“4+4”模式培养的医学生不一定非要写论文,毕业相当于MD。
高磊是美国一名心脏科临床医生,也是北美华人医师联盟主席、美国心脏病学会专家会员(FACC)。他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美国“4+4”八年制医学教学模式也一直被美国业内诟病。有观点认为,这种培养方式花费更多资金和更长时间,并非培养医生的最好途径,而且,全世界只有美国这样做。
国内部分高校也在不断探索与美国类似的“4+4”学制。上海交大医学院早在2002年,开启了“4+4”培养临床医学博士模式,迄今为止,已连续招生20年。2018年9月,北京协和医学院正式实施“4+4”学制改革,同年,试点班开始招生。但前述两所医学院“4+4”模式的招生人数一直不多。2023年,上海交大医学院和北京协和医学院分别招生25名、18名。
在高磊看来,国内医学学位的复杂性反映在对医学生和医生的要求模糊,过度强调了科研的重要性,反而对于医生治病救人的本质有所忽视。中国在医生培养方面设置了太多学位制,打乱了自己的培养系统。
上世纪90年代,葛均波曾在德国学习、工作长达10年。1990年,他从上海医科大学博士毕业后,被公派至德国美因兹大学医学院联合培养。1995年,他开始担任德国埃森大学医学院心内科血管内超声室主任。葛均波认为,自己走了很多弯路。在他看来,应合理缩短医生的培养时间,让其在尽可能短时间内掌握各亚学科知识,成为一名好医生。
葛均波观察到,在德国,临床医学并非是大家熟悉的本科-硕士-博士制,而是类似于一个总学时为6年零3个月的大学学习课程,得到的毕业证书也并非一般学位证或毕业证,而是行医资格证。整个临床医学学习阶段被分为临床预备课程2年、临床课程3年、临床实习1年。临床实习阶段,要在各个科室轮转,出科室时,达到一定临床考核指标。
葛均波分析称,国内应把硕士、博士合并培养,因为单纯读医学硕士很难学到“真材实料”。一名医学生完成5年医学教育和3年规培,完全可以获得临床医学专业博士学位。5年阶段要学医学基础,3年阶段在每一个科室轮转学习各个系统的疾病,整个培养期间不硬性要求做科研。
1994年,高磊从国内一所高校的临床医学本科毕业,当时他应聘到苏州的一家医院工作。“当时我注意到,苏州已经有比较好的住院医生培训计划,虽然存在一定局限性。”他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。
从医学院毕业后,高磊入职苏州一家医院的心内科,当时先经历了3年的内科各科室轮转,涉及呼吸内科、消化内科、心血管内科等细分科室。完成轮转后,才有机会成为专科医生。轮转期间,医院给每人发笔记本,接触的病历和临床操作次数都要记录清楚,每科轮转结束时,带教老师会在本子上签字。轮转具体安排由医院医教科负责,个人还是归属于心脏科,工资由心脏科发,还可以拿到心脏科的基本奖。每年卫生局会组织一次住院医生知识考试。
“这算是当地规培早期的雏形,总体感觉当时培训很正规。师生关系也融洽,老师愿意教学生,我获益匪浅。”在高磊的印象中,那时像胸穿、腹穿、骨穿等普通内科操作,他可以熟悉到闭眼操作。
2013年12月,原国家卫计委等7部门联合下发《关于建立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的指导意见》(以下简称《指导意见》),标志着国内正式建立、实施规培制度。2014年,原国家卫计委先后印发《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管理办法(试行)》等系列配套文件,初步构建起国内规培的政策体系,使其更具操作性。
《指导意见》指出,到2015年,各地要全面启动规培工作半岛BOB。到2020年,所有新进医疗岗位的本科及以上学历临床医师,均须接受规培。
在熊思东看来,近十几年来,国内的规培是规范、成系统的,和较早开始实施规培的西方国家相比,中国做得并不逊色。高磊认为,尽管现在规培整体做得不错,但各个地方没有同一性,出现复旦模式、华西模式、协和模式等,缺乏全国统一标准。
生活在南方某城市的李洲,现在是一名三甲医院病理科的副主任医师。距离他从医学院本科毕业,已过去20年。2007年,他所在的医院推荐他以定向培养的方式读研究生。李洲回忆,2010年硕士毕业时,正好赶上当地开展规范化培训的第一年,他所在医院那年也成立了儿科和妇产科两个规培基地。
李洲表示,一些医院开展规培,更多从自身需求出发,并未过多考虑规培后医生返回自己医院,规培内容是否对口的问题。
2017年,他曾到一座县城出差,当地一家医院院长告诉他,“我把医生送到你们医院规培。规培时在你们医院学习的是微创的腹腔镜手术,但县城医院没有相应条件开展这类手术。规培医生回到县城后,还要重新学习开腹手术”。在李洲看来,这样“不对症”的规培,使得培训完,医生回到所在医院的临床意义打了折扣。
葛均波分析说,目前,国内规培制度已完全建立,但执行时又存在问题。比如一名本科毕业的临床医学学生,不考研情况下直接进入规培阶段,需要在消化科、呼吸科等多科室轮转,之后通过执业医师执照考试,可以开始看病。但规培这3年,这名医学生没有学位,最后只能拿到执业医师执照。这和当时同一批考研、考博的医学生又有点“脱节”。
现在全国不同地方、不同医院的规培时间仍不一致,有的医院两年,有的医院三年。葛均波提出,这方面全国应统一,不能说在一线城市规培要三年,到了其他城市就降低标准为两年。
各地规培基地的水平参差不齐。熊思东分析,综合实力强的医院规培质量好一些,但全国医学生规培的规模很大,这导致这些医院远远不能满足需求,因此会向下级医院扩展。熊思东称,有的科室、有的医生带的规培生数量过大,他印象中,有的科室规培生数量则达上百名,甚至一名医生带的规培生就有几十名,导致规培医生缺乏精细指导。
“各个医院对规培把握的严格程度不一样。”张曼说,有的医院特别严格,严格按照规培轮科计划进行;有的医院很“划水”,规培医生3年都在自己导师的科室,如果医院完全不把关的话,规培手册都自己填,最后出科室的表格,找科室主任签字就能通过。
赵琳是上海市一家三甲医院的规培医师,她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,“现在很多规培医生,都没上过临床,只会书本上的东西,可病人又不会按着书本生病。”
“规培生的收入并不高。”李洲说,他所在的医院,2010年~2012年期间,规培生一个月所有收入仅一两千元。现在他所在医院规培生月薪水涨到5000元/月左右,主要得益于当地政府和医院的补贴。
广州工作的张曼算了笔账,她规培时每个月的所有“收入”大约总计2000元,这其中还包括学校发的助学金、学校每月学费返还等。张曼表示,各个医院规培待遇差别很大,月薪从几百元到几千不等。如果医院不提供住宿,这一收入在大城市租房都不太够用。
除了规培,近年专培的推广也在逐渐加大,即在5年医学类专业本科教育、3年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的基础上,依据相关要求进行2~4年的专培。
2015年,原国家卫计委等8部门印发《关于开展专科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试点的指导意见》。2022年12月7日,国家卫健委发布的对于政协委员的“提案答复函”中提到,专培制度试点工作2016年正式启动,先后选了呼吸与危重症医学、心血管病学、神经外科、内科危重症医学等10个代表性较强、社会需求较大的专科作为试点,共遴选224家专培基地,累计培训专科医师7500余人。
“进行过专培的医生,并不意味着水平就更高,大部分医院也没有硬性规定,一定要进行专培。”葛均波表示。五六年前,为和国际接轨,他联合其他几名政协委员呼吁,在国内成立专培试点。
在美国,学生获得MD学位后,进入住院医师培训阶段,不同专业时间不同,内科系统需要3或4年,外科系统需要5至7年。此外,美国医学从业者需要经过3次医学资格考试才能获得医师执照,考试内容覆盖理论和实践。
现在全国范围内,专培还没有正规化。葛均波认为,是时候回顾下,看能否制定一套标准化的制度,对什么人群需要专培、从什么阶段开始专培。通常,医学生毕业进入医院五年后,就可以申请升至主治医师。他思考过,是否主治医生职位以上的医生就不需要专培。不过,主治医生这一群体在医院占比很高,如果不进行专培半岛BOB,这一群体的知识面掌握得可能并不那么全面。
目前的医学生主要由三大类院校培养,包括综合型大学的医学院、传统独立的医学院、职业高中及大中专院校的涉医涉卫院校。熊思东指出,从数量上看,每年培养出的医学生足够满足全国需求。不过,医学院毕业的学生并非全部从事医疗卫生工作,因此出现毕业生多于医院需求的现象。
让熊思东明显感受到的一个趋势是,医学院对学生的培养方式是同质化的,都向培养顶级医生的方向走,有条件上,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。现在从事全科半岛BOB、社区医养结合的贴近老百姓的医生越来越少,而去顶级三甲医院成了大部分医学生梦寐以求的选择。客观情况是,现在基层医生高度缺乏,顶级的三甲医院很多医生挤破头却进不去。
“如今医学毕业生想进入大医院很难。”北京大学第一医院神经内科主任医师孙永安在接受《中国新闻周刊》采访时表示,去年他所在的神经内科,接到了七八十份简历,但最终只有一个招收名额。李洲所在的医院在当地属于大型三甲医院,今年一个普通技术员岗位现在已有十几名硕士报名应聘。
李洲认为,规培的一些具体细化政策上,国家卫健委应更多征求一线临床医生的建议。他认为,虽然各地规培体系不一的现象虽已逐步得到纠正,但年轻医生为此付出不少精力和代价。
据张曼了解,她所在医院一些外科主治医生,主刀手术的机会很少。越是大医院,这种现象越普遍。张曼现在在乳腺科做的大部分工作,跟规培阶段其实没太多区别。她说,“就是能做一些小手术,有工资了。”
“医学教育体制改革,不是简单的缩短还是拉长医生培养时间的问题,而需要进行医学教育结构再造。”在熊思东看来,一方面,医生培养要有注重更扎实的基础,可以从非医学本科专业的大学生中选择要培养的人才,保持医生持续学习的能力;另一方面,让医生能获取更精准的医学知识,使其具备合适的岗位胜任力。
张曼所在的医院,想要进一步晋升,更多看的还是论文,发了多少篇研究,医生临床操作水平能力在晋升考核体系中并不占优势。“手术好坏无法量化,名头很大的医生,可能手术做得一塌糊涂。”她说。赵琳所在医院招人一般不招“四证合一”的医生,而是倾向于招收科研实力强的医生。
“国外基本上80%的医生不需要做科研。”高磊分析说,他有PhD和MD的双学位,但他在美国做医生十几年了,很少接触科研,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给患者看病上。
葛均波认为,不同医院对医学人才的需求不一样。大型三甲医院承担了更多科研任务,对各地县医院来说,没有必要一定要考核医生的论文水平,或者将学位门槛设得很高。因为现在老百姓看病,80%的人到县医院,对县级医院而言,看好病更重要。现在很多医院要求医生既会看病,又会做科研,实际上没有必要。
葛均波指出,以美国为例,美国华裔心脏协会的医生,一般有自己的独立诊所,更多进行日常看病,不太涉及科研,也有一些专门做学术科研的医学科学家。哈佛医学院等高校学科带头人,可能两者兼顾。在国内,临床医生做科研,似乎是一种常态,也是国内人才评价和晋升的重要指标,想要改变这点需要从考核机制入手。
他建议,相关部门应开一个研讨会,由国家教育部、卫健委和知名学者组成的顾问委员会一起共同参与,一起讨论制定标准化的医学培养流程半岛BOB。因为这涉及到学科教育、医学专业知识的应用,需要各个领域专家参与其中,这样才能弄清楚弊端在哪,进行改进。
孙永安认为,医学教育体系改革需要漫长的时间,需要多部门配合推进。现在比较关键的是,尽快建立有效的临床评估体系,让临床医生有足够的时间参与到临床疾病诊治,培养更多真正能看病的医生。
熊思东分析,要在医学生的结构和质量方面下大功夫,特别是前者。明确未来需要什么岗位的医生,然后进行结构性调整,适应不同岗位、不同层级医生的需求。此外,应建立全国范围内医生岗位的预警制度,及时了解哪些医生岗位缺人,予以培养,避免时间上太过滞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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